山海情,西北人看得眼泪直流
作者 | 董可馨
山海情,不少西北人看得眼泪直流。
听着亲切。
一地的方言,骂人的话最生动,剧里李大有(尤勇饰)的方言正极了,“把他家地”,“胡日鬼”,“日塌了”,“碎怂”,“没麻达”,那一口西北话,扯着嗓门,甩着鞋底,举手投足,活脱脱一个西北农民。
故事发生在宁夏,剧里演员大多是陕西人和甘肃人,黄轩是兰州的,张嘉益是西安的,白宇帆是西安的,闫妮也是西安的,他们的口音并不算地道宁夏,但那股土味儿的调调差不多。
青甘宁陕新,整个大西北,听着都是乡音。
人口自然迁移,人往高处走,从来都是孔雀东南飞,我从西北老家出来,在南方省份生活几年,某天突然听到乡音,眼泪唰得就泛开了。乡根在心里深埋着。
所以我能想象宁夏人看到这剧的心情。哪天终于也轮到山沟沟里的西海固人的故事为全国知晓了呢。
西海固是哪里?
它在宁夏南部黄土高原丘陵区,1953年,西海固是一个回族自治区的建制,归属于甘肃省。1958年宁夏回族自治区成立后,已经改名为固原回族自治州的西海固,划归宁夏。
现在的西海固,已不是一个标准的行政区,而是西吉、海原、固原、彭阳、隆德等几个国家级贫困县的统称。
这里常年干旱,雨水奇缺,除少量河谷川地外,大部分地方生存条件很差,曾被称作“苦瘠甲于天下”之地,1972年联合国粮食开发署将这里确定为不适宜人类生存发展的地区之一。
在查阅相关资料时,我知道了为什么会有这部剧。记录在《习近平扶贫故事》里的相关段落,很重要,我一字不改地摘录于下:
“福建对口帮扶宁夏领导小组组长由时任福建省委副书记习近平担任。”
“对于宁夏特别是西海固的发展,习近平有着一份特殊的牵挂。1997年、2008年、2016年,习近平曾经三次踏访宁夏西海固。”
“在调研西吉移民搬迁的吊庄玉泉营时,习近平提出了建设闽宁村的设想。‘吊庄’是宁夏当地词,意思是把这个村从那儿‘吊’到这儿,也就是移民。要从西海固移民到银川,投资很大,习近平建议搞一个试点,打造成具有样板意义的闽宁协作示范村,让移民迁得出、稳得住、致得富。”
“我印象很深,当时着重抓了几件事。”习近平总书记回忆说,一是“坡改梯”,修了不少梯田;二是发展马铃薯生产,加工成饲料卖给东部一些地方用来饲养鳗鱼,这一项当时就带动人均增收一二百元;三是抓井窖工程,解决群众生活用水问题。再有一个大动作,就是重点实施了“移民吊庄”工程,让生活在“一方水土养活不了一方人”那些地方的群众,搬迁到适宜生产生活的地方,建起了闽宁村。二十多年过去了,闽宁村发展成了闽宁镇,老百姓的人均年收入从当年的500元增加到1万多元,增长了20多倍。昔日“天上不飞雀,地上不长草,风吹沙砾满地跑”的干沙滩,脱胎换骨成了金沙滩。今天,这里已成为常住居民6万余人、回族人口占83%的特色小镇,成为了东西部扶贫协作的样本。
看了以上资料,就不得不佩服这部剧的主创人员。
一部剧,最常见的,也很要命的差评是说它“拍得很假”,但《山海情》这样一部政治剧,我看到的、听到的很多评价是“真实”。
真实往往和昂扬向上的主旋律矛盾。
人在江湖走,谁不知道,剖开真实,里面多的是无奈,是苦难,是扭曲,是悲剧。
真实有两层,在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的地方,贫穷、困苦、匮乏,是第一层的真实。
第二层的真实,是在匮乏这个限制条件下,被影响和塑造的民情风俗、社会文化、权力结构等等大概可以理解为“上层建筑”的那些东西。
一个闭塞匮乏空间里的人性展现,可能是朴实的,善良的,也可能是扭曲的,是丑陋的,它们都因适应所在环境而来。
当这个环境突然和外部世界相遇、相撞,要被强行改变,里面包裹着的一切,随之的摇晃、碰撞也会很激烈。
这部剧努力还原了第一层真实,触及了第二层。这是我们所见的主创的诚意。
具体展开来。
它一上来就打破了很多观众被爱情偶像剧喂养习惯了的期待。
水花(热依扎饰)和马得福(黄轩饰)在剧里青梅竹马,互相喜欢,马得福在外几年学成归来,得知的头一个消息却是,水花要“被嫁人”了,对方人家许了几头牲口。
水花不愿嫁,跟着几个想往外闯的孩子偷跑出来,藏在火车里。但被马得福找到。
得福把几个孩子踹回去,走到水花跟前,水花楚楚可怜地流着泪望向他:“你要抓我回去嫁人吗?”
他不忍。低头,走出车厢,思忖片刻,又返回,掏出兜里所有的钱,给她:“你去兰州吧,或者银川,那里的很多小店都招工。”
得福放走了水花,抛来一个希望。
但这个希望很快灭掉。水花自己又跑回来,她遵从了父命,嫁到隔壁村子安永富家。镜头变换,一转眼几年过去,水花的娃能满地跑了。丈夫待她不错,却不幸在挖水窖时因塌方而残废。
没事,第二个希望又抛来。
吊庄移民的工作开展,头一批村民在得福的带领下搬到了新村,水花拖着残疾的丈夫也赶来,得福收留了她,处处关照她,两人眼里分明仍有爱意。水花的丈夫深感自己的无能,吃醋、赌气,自怨自艾,甚至动了寻死的念头,一个人滚着轮椅木头到崖边。
水花回家,看不到人,急着去寻,终于在崖边发现。
她坐下,镜头里是两个受了太多苦难的背影。
“你是我男人,一辈子都是。”
等到剧终,没有任何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惊喜。剧里的刻画,很细腻,也很克制,没有童话,没有爱情,他们逃不掉自己的限制,只给观众留下一腔无法抒发的郁闷和不得不接受的无奈。
真正的现实,比之有过而无不及。
西海固地区因为太过贫困,外地人去当地买妻的情况很普遍。看起来是很残酷的事,但因为对双方都有利,并不见得都是强迫。当地的一些姑娘寄希望于嫁个好人家,至少解决温饱,还有老人收养孩子,等孩子长大了再把她们嫁出去收钱,一次千百块,一年能成几次,以此为生。这些姑娘大多嫁到河北、河南、山东、内蒙古、天津、北京等地方。
马宏杰的《西部招妻》里,就记录了一个河南人老三几次三番到宁夏买妻的故事。其中多曲折,有的妻子死活不愿同房,有的智力低下总和婆家闹别扭,有的因为回不了家喝老鼠药寻死,有的骗走老三家一万多的彩礼钱,导致老父亲被气死。几次不成功的娶妻,让老三家几乎搭进去全部家当,尽管如此,他们还是矢志不渝地跑去宁夏。
其中一个和老三相亲的女孩,既想能跟着老三去河南,给家里减轻负担,又对残疾的老三感到担忧,很矛盾。最后还是没成。
在宁夏,他们碰到一个说媒的当地女人,也是在17岁时,被老太太以12000元的彩礼钱为条件,嫁给了大她30多岁的男人。因为悬殊的年龄差,她被村里人打趣说是男人的闺女。可即便如此,还是愿意跟着她的老男人过下去,和他生儿育女,因为河南的生活环境比老家宁夏好很多。
▲《山海情》剧照
在那本书里,可以看到各种人与人之间的算计、权衡、防备,微小善意,但能说谁对谁错呢。太苦了。
一个连一块钱的洗衣粉、一块钱的车费都很舍不得花的地方,都市人的文明想象和法律期待,没有落脚之处。
老三被骗、报警,能想象,警察自称经费不够,要老三家出钱才能去宁夏追案子吗?
在苦难面前,我只觉得人类的渺小,能力的有限。承认这种有限,剧拍得克制。
没有功成名就荣归故里。尕娃跑了,妈妈疯了、病了,得宝出去寻,吃尽苦头,没有找到,头破血流地回到老家;尕娃多年之后再出现,一点没变,灰头土脸,他差点被狼吃了变成狼屎。
也没有一片坦途的扶贫奇迹。种了蘑菇也可能卖不出去,最后烂掉臭掉。
这部剧可延展的话题很多,比如扶贫工作中的浪费问题,官僚形式主义问题,干部的压力问题,强制与权利的冲突,南下打工女孩的境遇。
对这些问题的处理,既是这部剧用了巧劲的地方,也是它展现主旋律的地方。
李水旺找了福建的儿媳,想带李大有远去南方生活。李大有坚决不从,哪有倒插门的道理,面子上都过不去,发脾气要水旺带着媳妇回宁夏村里生活。这对矛盾,以儿媳自愿意来宁夏发展解决了。
合家团圆。
对口帮扶,福建的企业招村里年轻人去打工,有的家里便不再让女孩子读书,还不如送去福建,一个月挣一千二来的划算,挣了的钱还能给哥哥娶媳妇。白校长(祖峰饰)坚决不同意,但无可奈何。
家访时,校长说政策是未满16岁不许打工;但家长偏说孩子满了16岁,不然你去证明啊。农村里根本没有有效的凭证,查不到准确的出身时间。校长找到教育局,教育局说我也无法解决出生证明的问题,找到其他部门,竟劝白校长站在家长的角度考虑。眼看着孩子离开了教室,怎么办呢。好消息来了,出了文件,上学的一律不许打工。
强制解决。
整村搬迁,村里老人死活不愿,得花一通慷慨发言,“你们老人只想着自己,却不想想我们年轻人的未来”,说动了村里老人。仍有不愿走的,被逼的喝了农药,好歹救了回来。最后大家乐呵呵地吃着百家饭集体搬了家。
点到为止。
李大有在某些时候可看作是剧里的“反派”,他也是最贴近真实农民的,害怕失去,什么都想占着,好吃懒做,自己不愿干,挤兑别人,人家成了,他羡慕嫉妒,贷了款,开着拖拉机回村里检阅,那副神气样子。
对村民顽劣一面的表现,李大有也就是下限了,这样的程度观众觉得可爱,程度再深一些,也许就会觉得他是刁民了。剧末得福劝不动不愿搬迁的村民,怒气之下,当着家里人的面斥责他们是刁民。
“刁民”,多么熟悉。“穷山恶水出刁民”。
好吃懒做、不求上进、自私自利、愚昧无知、急功近利,“刁民”是一个结果,“穷山恶水”是原因。再追问,为什么“穷山恶水”。大略归结为两方面,自然的,人为的。
▲村里有很多游手好闲的年轻人,成天无事可做。常去扒沿途火车上的粮食,然后拿去卖钱
自然的先不管,因为无能为力。只说人为的。有一个大大简约了的认知链条:
为什么会有“刁民”呢?因为穷。
为什么穷呢?因为自然环境恶劣。
为什么恶劣?因为植被破坏,干旱缺水。
为什么破坏环境?这要归因于人自身的贪婪和不加节制。
这条认知链在剧里并没有着重表现,之所以强调它,是因为我意识到,在我们的认知中,有些思维定势是有问题的。
很多人已经忘了,我们曾经是多么的穷苦,现在还有很多地方依然穷苦。程度超出了许多年轻人的想象。这种穷苦,在影视文学作品里,常常被放大为一种成就伟大和崇高的素材,成为煽情的原料。但在现实中,穷苦是另一种待遇。
一位朋友曾言:“贫穷是一种道德缺陷。这不是真理,却是现实需要。”深以为然。
人为什么会因为贫穷而自卑?为什么会因为富有而高傲?
为什么会因拿到城市户口而高兴,又为什么会因为是农村人而自觉低人一等?
为什么会区分富人区和贫民区,把衣衫不整的穷人挡在门外?
这并不“从来如此”。
不管它们的原因(不管这种原因是符合社会科学规律的,还是人为强制的扭曲),只说后果。
我们浸淫在讲求优胜劣汰的社会达尔文主义里太久了,不仅贫穷和不成功本身意味着低人一等的道德劣势,而且,贫穷和不成功被归因为懒惰和自身的不上进,加固了这种道德劣势。
依然点到为止。
最后讲一个故事。
我曾经去宁夏灵武县采访过一位老人王有德,他所在的灵武县和闽宁镇所在的永宁县离得很近,只隔着一条黄河,他小时候家里的风景还很秀美,但因为当地人向自然索取过渡,生态环境在六七十年代被破坏得很厉害,家成了沙漠。
提到过往,他总说“好苦啊。”
一年一场风,从冬刮到春。刮来的沙子爬上窗台,蔓进房里,门都关不住。家里的沙子每天都得清,但永远清不干净,最后索性不管,叫它去刮,直等到第二年春,风小了才去清沙。他和哥哥用芨芨草编成的背篼把沙往外背,一清就是一两个月。
后来他参加工作,到抗旱打井队,工作内容是找水,但连续两三年也找不到好的水源。当地的水含氟量太高,王有德的牙齿都黄黑了,是吃那里的水造成的。他的症状还算轻微,因为长期吃恶劣的水,有的人身体都变了形,眼睛变得薄薄的。在那里工作的人,两三年就必须换岗。
没人想过苦日子,但他们没办法,身上背着生态破坏的欠账,他们扎在沙子里,一辈子投身于治沙工作,为上一代人还账,也为同时代的其他地区的人还账,尽管别人很少知道。
以前看《中国国家地理》杂志,对一句话印象很深,“人类最大的不平等是出生地的不平等。”
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,变成那样呢?
写《西部招妻》的马宏杰说,他不轻易谴责,他只想知道为什么。在复杂的人类现实面前,简单的结论,或许都会失之武断。
写在最后
1. 这部剧是正午阳光团队拍的,《大江大河》的老面孔不少,陈平原县长、楚中天乡长、程厂长、程开颜,饰演宋运辉的王凯都在剧中露面。看到程开颜出场,我甚至有点期待在这部剧里她和王凯还有对手戏,老情人见面,那将是怎样一副场面。
2. 剧里的一个彩蛋。大江大河第二季结尾时,宋运辉下放的彭阳县农药厂,正是在宁夏南边的固原市,属于西海固地区。在《山海情》里,王凯以相同的造型出场,饰演潘书记。
3. 西海固是个干旱缺水的地方。但马得福的老家叫涌泉村,水花的名字里带着水,她出嫁时对方许诺家里有水窖,丈夫永福是在给她修水窖的时候出事残废的。
西部有多缺水呢,我曾听妈妈讲,她小时候,有个从甘肃逃难来的阿姨,路过她家门口讨饭,那天正好家里包饺子,洗了菜的水就倒在门口地上,阿姨看到,心疼坏了,怨说怎么这样浪费水。她的老家太缺水了,视水为珍宝,那里的人一生只能洗三次澡,出生的时候洗一次,结婚的时候洗一次,死去的时候洗一次。
作者 | 董可馨
编辑 | 何 焰
排版 | 翁 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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